顾远和刚刚松了口气的众人,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!暖阁内刚刚升起的喜悦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瞬间冻结!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田泽生和他手下那个脆弱的小生命身上。
田泽生眉头紧锁,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脉象微不可察,几近于无!心音更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!先天不足,加上产程中窒息过久,生机将绝!
没有丝毫犹豫!田泽生迅速打开药箱,取出一个扁平的布囊,展开,里面是长短不一、寒光闪闪的银针。他取过银兰递来的烈酒,快速净手消毒。随即,他伸出左手,掌心覆盖在女婴冰冷的心口上方寸许之处,一股温和醇厚的真气缓缓渡入,小心翼翼地护住那微弱的心脉。同时,右手如穿花蝴蝶般,拈起一枚细如牛毫的短针,看也不看,快、准、稳地刺入女婴头顶的“百会穴”!接着是“人中”、“涌泉”……每一针落下,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。
他捻动针尾,动作精微到极致,时而轻提慢插,时而急速捻转。同时,他示意银兰将温热的参汤用最细小的软管,极其缓慢地滴入女婴微张的口中。
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,每一息都漫长如年。
顾远紧紧握着乔清洛的手,目光却死死锁在田泽生和女儿身上。乔清洛虚弱地半睁着眼,泪水无声地流着,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小小的身影上,连身体的剧痛都仿佛感觉不到了。整个暖阁,落针可闻,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银针捻动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声响。
终于!
在田泽生将一枚短针刺入女婴小脚内侧的“照海穴”,并轻轻捻动了数息之后——
“哇……呜……”一声极其微弱、细若蚊蚋,却清晰无比的啼哭,如同天籁般,从那青紫的小嘴中溢了出来!
紧接着,那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心跳,开始变得清晰、有力起来!小小的胸膛也开始了虽然微弱却稳定的起伏!
田泽生长长地、无声地吁出一口气,整个人如同虚脱般晃了一下,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,脸色也苍白了几分。他缓缓拔出银针,动作依旧轻柔无比。
“活了……姐儿……姐儿活过来了!”王产婆第一个带着哭腔喊了出来,激动得老泪纵横。
暖阁内外,瞬间爆发出比之前更加响亮的、混杂着狂喜与哽咽的欢呼!墨罕等人激动得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胸膛,何佳俊摘下眼镜,用力擦了擦眼角。银兰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,眼中也泛起了泪光。
顾远猛地闭上眼,再睁开时,眼中已是一片赤红,巨大的狂喜和后怕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。他松开乔清洛的手,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矮榻边,小心翼翼、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,从田泽生手中接过了那个柔弱却顽强地活下来的小女儿。那温热而微弱的生命气息透过襁褓传递到掌心,让他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不曾颤抖的枭雄,双手竟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。
“清洛……你看……我们的女儿……”顾远的声音哽咽着,将襁褓小心地捧到乔清洛眼前。
乔清洛早已泪流满面,她挣扎着伸出手指,用尽全身的力气,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女儿那依旧有些青紫、却已经有了温度的小脸蛋。冰凉的指尖感受到那微弱的暖意,巨大的幸福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疲惫和痛苦。她看着女儿,又看向被银兰抱在怀里、正挥舞着小拳头哇哇大哭、壮实得像头小牛犊的儿子,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,嘴角却绽放出一个无比虚弱、却灿烂到极致的笑容。
“夫君……”她气若游丝地唤着,眼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幸福和无尽的宠溺,“他们……真好……像你……也像我……”
顾远将女儿小心地放在乔清洛枕边,又将儿子也抱了过来,放在另一边。他俯下身,用额头轻轻抵着乔清洛汗湿的额头,声音沙哑而温柔:“辛苦你了,我的清洛。你是我的大功臣,是世上最好的娘亲。”他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水,“看看这两个小捣蛋,差点要了他们娘亲的命。清洛,给他们取个名字吧?就像给寤儿取名那样。”
乔清洛虚弱地靠在枕上,目光在两个襁褓间流转,充满了母性的光辉。她看着哇哇大哭、中气十足的儿子,又看看安静睡着、呼吸微弱却平稳的女儿,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而灵动的笑意,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狐狸。
“哼,你这个大坏蛋……老欺负我……冷落我……”她气息微弱,声音却带着一丝娇嗔的意味,“以后啊……他们仨,都帮我对付你……看你还敢不敢……”
顾远被她这娇憨的模样逗得心头发软,又想起自己那两个多月荒唐的“演戏”,心中更是愧疚疼惜交织,只能连连点头:“不敢了,再也不敢了,以后都听你的,我的小祖宗。”
乔清洛得意地哼了一声,目光温柔地落在两个孩子身上,思索片刻,轻声开口:“诗经有云:‘明明在下,赫赫在上’。这孩子,”她看向儿子,“哭声这么响亮,像要把屋顶都掀了,以后定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,如日月般光明奕奕,就叫……顾明赫,好不好?”
顾远微微一怔,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!“明赫……明明在下,赫赫在上……”他喃喃念着,看向妻子的目光充满了惊奇和激赏,“清洛,你……你什么时候读的诗经?我怎么不知道?你不是最讨厌那些文绉绉的书吗?”他记得很清楚,乔清洛性子活泼跳脱,幼时习武远多于读书,对诗书礼乐向来兴趣缺缺。
乔清洛苍白的脸上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,带着点小得意地瞥了他一眼,眼神灵动狡黠:“士别三日,当刮目相看!哼,坏夫君,你欺负我那么久,冷落我那么久,我在房里安安静静读书的时候,你怎么会看得到?”她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自得,“那会儿……心里难受,又怕伤了孩子……银兰姐姐说……多读些安静的书,能定心凝神……我就……随便翻了翻……没想到还挺有意思的……”
一旁的银兰一边轻柔地给女婴擦拭,一边适时地轻声补充道:“回禀顾帅,夫人安胎期间,确实常翻阅一些典籍,尤其爱读《诗经》,说里面的句子……很美。”
顾远心中巨震!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、怜惜、骄傲和更深的爱意瞬间涌上心头。他从未想过,在自己为了所谓“大局”而“演戏”、让她独自承受委屈和恐惧的那段黑暗日子里,他的小清洛,竟是以这样一种安静而坚韧的方式,在书籍中寻找慰藉和力量,默默守护着他们的孩子,甚至还偷偷学了一身“文采”!
他喉头哽咽,再也说不出话来,只是伸出手,无比温柔、无比珍重地抚摸着乔清洛汗湿的鬓发,指尖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歉疚。随即,他又小心翼翼地抚过儿子顾明赫那红润壮实的小脸蛋,再轻轻碰了碰女儿那娇嫩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肌肤。
“好!就叫顾明赫!日月光明,赫赫威仪!”顾远的声音斩钉截铁,带着无比的宠溺和自豪,“那……我们的女儿呢?清洛给她取个什么名字?”
乔清洛的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,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:“‘君子攸宁’,我希望她……能一生安宁顺遂,无灾无难……就叫顾攸宁,好不好?”
“攸宁……顾攸宁……”顾远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,安宁,顺遂。这正是他对这个历经磨难才降生、又先天不足的女儿最深切的期盼!“好!就叫攸宁!我的小攸宁,爹爹一定让你一世安宁!”
他心中柔情涌动,看着这一双在乱世中挣扎而来的儿女,又补充道:“除了汉名,他们也是我古日连部的血脉,当有契丹之名。儿子壮如牛犊,哭声震天,如金石之坚,就叫‘古日连·阿鲁敦’(阿鲁敦:契丹语,意为金,象征坚固、尊贵)。女儿……她来得如此不易,只盼她此生安好,就叫‘古日连·塞音’(塞音:契丹语,意为好)。”
“阿鲁敦……塞音……”乔清洛轻声念着这两个带着草原气息的名字,眼中充满了温柔的笑意,“好听……都听夫君的……”
暖阁内,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悦和这对父母为孩子取名的脉脉温情交织在一起,如同寒冬里最温暖的阳光,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和血腥。所有人都被这温馨而神圣的一幕深深打动,墨罕等人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容,何佳俊的镜片后也闪烁着欣慰的光芒。银兰看着夫人脸上那幸福而满足的笑容,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彻底放松。
田泽生在一旁默默收拾着药箱,看着这温馨的一家四口,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作为一个医者,没有什么比亲眼见证生命的顽强和亲情的温暖更让人感到满足……
顾远站起身,走到田泽生面前,郑重地行了一个契丹部族中最为尊贵的抚胸礼。“田先生!”他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感激,“救命之恩,如同再造!我顾远,以羽陵部族长、古日连部族长的身份,在此立誓:自今日起,田泽生为我两部共尊之‘斡托赤’(大长老),位同副族长,仅在吾与金牧之下!两部族库,先生可随意取用所需药材;两部领地,先生可自由通行,凡先生所需,族人必竭力供给!凡先生之命,如吾亲临!有我顾远在羽陵部一日,必保先生尊荣无虞!此誓,天地共鉴,先祖共证!”
这番任命和许诺,分量之重,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!“斡托赤”,位同副族长,拥有近乎族长的权力和尊荣!这是对一个外族医者前所未有的擢升和信任!
田泽生愣住了,随即脸上露出惶恐之色,连忙躬身还礼,声音带着一丝不安:“王爷!族长!万万不可!泽生惶恐!家父乃女真猎户,泽生不过略通岐黄,侥幸救得主母与小主人,已是天大的福分!岂敢居此高位?实在受之有愧!”
顾远上前一步,双手扶住田泽生的肩膀,目光灼灼,语气斩钉截铁:“田先生!你体内流淌着你契丹母亲的血脉!你救了我的妻子,等于救了我顾远的命!若无先生,今日我顾远已是家破人亡!这‘斡托赤’之位,你当之无愧!先生不必推辞!有我羽陵部一日,就有你田泽生一日!这是你应得的荣耀!”
“谢……谢族长厚恩!”田泽生看着顾远眼中不容置疑的真诚和感激,心中涌起一股暖流,不再推辞,深深一躬到底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。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他不再是漂泊无依的混血游医,他真正有了根,有了家,有了可以为之付出一切的部族……
“恭喜田长老!”
“恭喜族长!恭喜夫人!喜得麟儿千金!”
“田长老医术通神,实至名归!”
墨罕、何佳俊、邹野、左耀等人纷纷上前,七嘴八舌地道贺,暖阁内充满了欢乐和劫后余生的庆幸气氛。众人又围着两个新生的婴儿啧啧称赞了一番,尤其是那哭声洪亮、手脚有力的顾明赫,更是让一众武将喜爱不已。
夜色渐深,喧嚣散去。暖阁内终于恢复了宁静,只余下炭火温暖的噼啪声。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已被清理干净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息。乔清洛在巨大的消耗后,早已沉沉睡去,呼吸均匀而微弱。顾明赫被奶娘暂时抱去喂奶,顾攸宁则被小心地安置在母亲枕边一个特制的、铺着厚厚软垫的小摇篮里,睡得安稳。
顾远坐在榻边,没有睡意。他一手轻轻握着乔清洛放在锦被外的手,感受着她指尖微凉的温度和虚弱的脉搏,目光温柔地流连在她疲惫却恬静的睡颜上。另一只手,则无意识地、极其轻柔地摇晃着女儿的小摇篮。摇篮里的顾攸宁,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,似乎在睡梦中也不甚安稳,那娇弱的模样,让顾远的心软成了一汪水。
烛光柔和,勾勒出一家三口静谧的剪影。顾远看着枕边安睡的妻子,看着摇篮中娇弱的女儿,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儿子吃饱后满足的哼哼声,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巨大的满足感。这刀光剑影、尔虞我诈的乱世里,这方小小的暖阁,便是他全部的天堂,是他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净土。他俯下身,在乔清洛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如羽的吻,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儿娇嫩的脸颊。
夜,深了。窗外寒风依旧呼啸,石洲城沉浸在冰冷的黑暗中。暖阁内,炭火静静燃烧,散发着令人安心的暖意。顾远握着妻子的手,守护着幼小的女儿,疲惫的身心终于放松下来,意识渐渐沉入温暖的黑暗。他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弧度,沉沉睡去。
他们都不知道,这弥漫着淡淡药香、交织着新生喜悦与疲惫的温馨夜晚,在这烽烟四起、人命如草的五代乱世之中,是多么的奢侈和短暂。如同狂风暴雨肆虐的旷野上,一朵偶然绽放、却又注定会被风雨摧折的脆弱小花。命运的巨轮,裹挟着无尽的野心、杀戮与背叛,正隆隆向前,这片刻的安宁,不过是风暴眼中,转瞬即逝的、虚幻的微光……
欲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!